己亥年九月初四,偕拙夫、小女参观湖北省博物馆,弟子建民盛情作陪。
时值深秋,然江城“炉”温尚存。浅风期期艾艾,阳光倒足够热情。出地铁行一段路,我们便随着密密的人群缓缓流向馆内。
一入大殿,顿觉清穆。漫步其间,周身凉意遍布,圈圈簇簇的灯光下,晃动着来来往往的观客。举目展厅、四壁、廓道,不由生出幽深阔远之思。信步于各个展区内室,光线时明时暗,展品或密或疏。虽身侧人声嘈杂,心底却如被一根绳子牵引着,渐渐从繁华热闹的今世红尘步入苍凉静默的历史隧道。
弟子不经意的一句话颇耐人寻味:“在博物馆里,找寻我们的根,看看我们是从哪里来的。”
不禁莞尔。“我是谁?我从哪里来?我要到哪里去?”哲学家柏拉图提出的这个哲学命题,引发无数过客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思考。置身于博物馆内,仔细观看甚至触摸这些遗存的器物,在与“历史”的相视中似乎增添了些许领悟。
哲学与历史本就密不可分,没有历史,哲学无所依存;没有哲学,历史也会失去意义。有时候,我们回溯过去,就是为了学会沉思。在想像、还原与论证之间寻找内在的真实,让过去的突然在场,这大概便是参观文物的意义。有时候,步履匆忙的我们的确需要回过头去,将自身置于广阔的历史时空内,重新审视伟大人类那些细若游丝的滥觞和缓如蚁行的演进。
文物是无声的历史。作为普通观众,即便佐以详细的讲解或注释,我们还是无法精确了解它们的生成、背景、质地、作用,以及变迁。其实,我认为观者却也不必在意这些。面对在漫长历史岁月里浸泡过的这些文物,每个人会有自己的理解和创造,我们只消借助这些载体去构思、想像那些已经消逝的历史画面,便如同拉长了实际的视线,延展了现有的生命,还可生出一点点纵横捭阖的自得。
一枚头骨,自然会让人联想到这个“人”的生活。而一件器具,可能会引发人们更多的想像:如此精致或粗陋的它是怎么产生的?辗转了多少人手?使用它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?他们用它做了什么?祭祀还是盛物?
如果是一挂衣裙,我很想知道它曾经穿在谁的身上,以及,穿它的那个人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。
一些人会在那些“贵重”的展品前发出惊叹,猜测这些物品的价值,细赏它们的精妙,感叹古人的智慧与技艺,被这其中蕴含的精神和美深深打动。
在面对一些简单朴拙的生活、生产用具时,我们也许会慈悲于那个时代生灵的不便与不易,从而庆幸、自豪作为一个现代人,能够享受这种由先进技术、艺术、文化等所构筑的美好生活罢。
行至一个展柜前,里面躺着一具骸骨,头骨已碎裂,左右“手腕”上各有一环,其材质不可辨。标签上称“它”为“郧县人”。
展柜四周围了很多人,“它”任由参观,漠然不觉。我想:皮肉俱失、白骨尽现,如此可谓是最完全的“袒露”了。但同时,这副无所覆掩的骨胳的主人,却又深藏着眼前这群参观者永远也无法探知的秘密。
一女士道:“这人应该是个贵族,你看胳膊上戴着饰物呢。”
另一人笑曰:“不一定吧!说不定是个奴隶,戴的是镣铐。”
顺着他们的思路,我不由猜想:这个“人”生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?男人?女人?他/她经历了什么样的悲欢离合?有着什么样的生活追求?他/她也许辉煌灿烂过,也许一生卑微无知,但无论怎样,终究他/她成为这样一具骷髅,任人围观,无声无息!
如此场景,真的能让人有种无可言说的了悟:生当如何?死皆如斯!满眼繁华,还不是转眼成空!雄心勃勃的人或不免淡去了追名逐利之意,至少有了一时放下、片刻佛系。待得踏出场馆,放眼阳光普照的山河楼台,裹挟在擦肩接踵的过往人群中,想到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工作,想必不免又雄心渐归,争意复起。
女儿挤进去,煞有介事地盯着看,末了,弱弱地问一句:“这个‘人’面对大家的指指点点,不感到害怕么?”
我微微一笑。“怕”源于知觉和在乎,当生命都已不复存在,还有什么可怕的呢?
在陈列着的一件件陶器和瓷器之间穿梭,我一次次深切感受到,土与火的艺术是经久不衰的经典。兼具实用、艺术和文化功效的各种陶瓷泛着或灰或青的光,清晰地展现着历史脉络,伴随着蹒跚而来的原始人群和踽踽独行的历代君王,一段段延伸开来,显得格外浩博幽深。
这是一部令人神往的烂泥巴传奇故事,当然,不是每个角色都能淬炼成器。
走着走着,就“走”到了近代。好战恐怕是血性男儿的天性,廊檐下几尊锈迹斑斑的铁炮令拙夫爱不释手,那陡然放出亮光的双眸里分明浮现着一怀豪情、睥睨天下、驰骋疆场、横扫千军的激越场景。只是,纵是这百炼之钢在妻女“凌厉”的眼神中也须化为绕指之柔。彪悍的汉子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抱搬古炮的大手,憨憨地冲女儿一笑,相当妩媚。呵呵,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诗:怜子如何不丈夫!
真实历史的发生可能是喧嚣的,但以点带面的还原却一定是沉默的。当然,这种沉默只是一种表象,那些陈列着的化石、骸骨、器具、习俗、艺术,一件件,一尊尊,看似麻木静寂,实则暗流涌动,它们摆放在四面八方,却时时遥相呼应,让这里的空气中激荡着由物质与文化、精神与信仰相互交织而成的浓烈气息。
这种沉默启示我们:历史的形成必然是止于某个瞬间,行进着的历史只能称为“现在”。
这种气息提醒我们:历史的行进一定是始于每一时空,分割出的历史只能称为“时代”。
古往今来,对于此时此刻的每一个人而言,历史,都不曾走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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